抑郁深渊里的孩子，和捞起他们的一双手

第一次去见医生黄熙谋的时候，张小钦一句话也不说。那是 2024 年底的一天，距离 15 岁的张小钦出现抑郁症状，已经过去 5 年。

作为一名主要研究慢性筋骨病的主任中医师，黄熙谋擅长用中医手法去察看患者的身体问题。他需要按压患者的身体各部位，评估疼痛状况，判断是否存在 " 经络的不畅 "。但张小钦不说话，于是他只能告诉她，" 痛你就点点头，不痛你就摇摇头。"

后来，张小钦告诉我，一开始，她的身体是 " 按哪儿疼哪儿 "。

和多位慕名前来求诊的青少年患者家长一样，张小钦的伯伯也是听说，广州市正骨医院的院长黄熙谋能够通过中医手法舒缓孩子的抑郁情绪，所以才把张小钦送来。

在接触多例存在抑郁情绪的青少年患者后，黄熙谋发现他们身上具有普遍性，他们都会感受到周身的疼痛，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痛。经过他的观察和总结，他意识到，这些孩子的疼痛主要集中在背部、大腿外侧，和大腿内侧。

通过集中对这三个部位进行按摩与疏通，孩子们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身体疼痛状况的缓解，进而纾解他们的抑郁情绪。在黄熙谋第 7 次为张小钦进行按摩疏通之后，张小钦开始愿意跟我交流，她说，她的身体慢慢地不那么疼了。

在一例又一例患者带来的经验中，黄熙谋逐渐认识到，对于这些受抑郁情绪困扰的、身处亚健康状态的孩子而言，或许抑郁并不单纯是一个心理问题，还是一个身体问题。

抑郁症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一种复杂的疾病，其病理及生理发病机制不明。目前学术界对此存在多种解释，而抑郁症伴随慢性疼痛症状问题，近些年来也是临床研究的热点之一。学术界认为，疼痛和抑郁常常相互伴随，相互影响。慢性疼痛可引发精神紧张，增加罹患抑郁的风险，而抑郁障碍伴随的躯体症状中，也以疼痛为主。

只是目前有效治疗方法非常有限。对此，黄熙谋采用中医的视角，尝试提出一种解答。

第 7 次诊疗结束，张小钦坐在诊室里面吃糖果，她的伯伯说起见到过一棵千年白果树，有机会带黄熙谋去看。黄熙谋转过头跟张小钦说，" 你到时要带我一起去啊！" 大家聊着聊着，都笑起来了。

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张小钦又折返回来，表示愿意跟我聊聊。" 因为我听你跟我伯伯聊了一些关于我前后的区别之类的，我觉得可以更进一步地聊一聊，我比较擅长做补充。" 她说。

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后来，黄熙谋说，在刚开始接触张小钦的时候，她主动与人交流是 " 不可能的事情 "。

她为数众多的病历佐证了这一点。2019 年，她受家庭变故影响，开始出现抑郁情绪。2021 年，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将张小钦初步诊断为 " 抑郁发作 "，病历显示，她 "3 月情绪不好，有幻觉，有消极，有反复自残 …… 做恐怖噩梦。上课不能坚持。"2022 年，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为张小钦出具的指导意见写明，" 性格基础是内向、敏感、胆小且易害羞。在陌生人面前不多开口讲话。心理较脆弱，有时会产生别人对自己不理解而感到痛苦（的情况）。"

她的身体存在各种明显的躯体化症状，比如头晕、头胀、紧绷，以及胸闷、呼吸急促、心慌、心跳快，胃部也多有不适。她说，有时候会有严重的坐立不安现象出现，" 是那种躺着也不行，站着也不行，坐着也不行，趴着也不行，难受得（想）用头撞墙的那种 "。

她的伯伯带她来见黄熙谋的时候，黄熙谋像对待以往多个类似的孩子那样，用他自己总结出来的 " 阴阳循经诊疗 " 思路，去排查她身体上的问题。

按照黄熙谋的说法，是先找到孩子身上疼痛的部位，再沿着这个部位去看有哪些 " 经络 " 或神经经过这个位置，随后再循其走向进行按揉与疏通。他说，他这套诊疗思路整合了中医的 " 经络系统学说 "，和西医的 " 神经肌肉解剖学原理 "，将患者的身体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

这种整体性的排查相当消耗时间与精力，张小钦的伯伯说，黄熙谋每一次都需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来为张小钦进行 " 疏通 "。

原本，他们家里人一直都采用药物控制的思路来缓解张小钦的病情，每一天，" 孩子都需要为此服用 20 多粒药物 "。后来，他们带张小钦去医院检查，发现过多服用药物已经开始损害到她的肝脏，也影响了她的心率。除此之外，更让张小钦焦虑的是，她会疯狂地脱发，每次洗澡都会掉一团 " 拳头那么大的头发 "。

在黄熙谋的诊疗思路帮助下，张小钦渐渐发现她的身体出现了变化，除了不再感到身体太过疼痛之外，她的睡眠变得好了起来，以前她吃饭会干呕，只能喝汤，现在虽然仍然吃得不多，但是可以吃米饭了。她很认真地说：" 我在努力地吃饭。"

除此之外，她逐渐停止了服用药物，停药后，她的头发开始长了回来，一绺绺新长出来的碎发，正像麦苗一样在她的头顶炸开。

黄熙谋第一次接触患有抑郁症的孩子，是在 2020 年 10 月，一名高二的男生被家长带来他的诊室。

男生当时已经休学，因为他一旦听老师讲课就会头痛，想要往外跑。他的妈妈没再工作，带着他到各大医院看病，把所有能做的检查几乎都做遍了，还是检查不出来具体有什么问题。最后，医生告诉家长，这个小孩是有心理问题。

原本，这是个 " 学霸 " 小孩，黄熙谋听他的妈妈说，他随随便便就能考到年级前三名，也很擅长体育运动。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天天变得狂躁起来，发展到后期，会乱发脾气，完全无法继续学业。

第一次见面，黄熙谋在他的身上按了 3 个小时。" 他就躺在那里，就仰卧和趴在那里按，基本上除了隐私的、不能按的地方，（其他部位）按下去都很痛，所以把全身能够按到有酸胀痛的地方都给他疏通。" 黄熙谋说。

这样的手法疏通，黄熙谋一共为这个男生做了 5 次，前三次是每周做一次，后两次是隔三周做一次。做完第二次之后，黄熙谋就叫他回去上学，" 结果他真的能够坐得下来听课了 "，他仍然会有头痛的症状，但已经比较轻微，是他能够忍受的程度。

在接触中，黄熙谋了解到，这个孩子之所以会出现抑郁情绪，可能是外界环境中一个很细微的变化诱发的。

最早的时候，这个男生坐在课室，空调会对着他吹，他曾经跟老师申请过调换座位，但老师没有给他调，仍然让他坐在那里。慢慢地，他开始出现脖子痛和头痛的问题，诊治的时候作为颈椎病去治疗，却没有办法解决问题。身体越来越痛，医生又说没有问题，逐渐形成了恶性循环。

当时，黄熙谋还对抑郁症这个疾病没有明确的认识，接触到这个案例之后，他开始留意相关的信息。在检索资料的过程中，他了解到，抑郁症有精神障碍与抑郁性神经症的分别。它们一个属于精神障碍的范畴，一个属于神经症障碍的范畴。抑郁性神经症常伴有焦虑、躯体不适和睡眠障碍。

从经验医学的角度出发，黄熙谋发现，或许他的诊疗思路对改善抑郁性神经症有所帮助。

在 2024 年发布于《中医康复》期刊上的《阴阳循经手法治疗青少年抑郁症的临床经验》一文中，黄熙谋从 " 炎症反应学说 " 的角度出发，分析了促炎症因子含量的增加与抑郁症发作之间的关联。" 抑郁是一种情绪障碍，可能导致长期的心理困扰，持续保持高度的压力、焦虑状态可触发免疫系统的反应，导致炎症。"

而青少年目前普遍面临的学业压力，除了作为精神性的压力存在，同时也作为身体性的压力存在。长时间埋头学习、读写姿势不当、过度使用电子设备、睡眠不足等情形，都容易导致脊柱和关节周围软组织的损伤，进一步引发身体的炎症反应。

2024 年 8 月 21 日，在线上发布于《美国医学会杂志 精神病学》上的一项研究中，来自华西医院精神卫生中心和华西生物医学大数据中心的硕士曾宇团队提供了更多的证据，表明炎症生物标志物与精神疾病风险相关。

此前已有研究发现，患有精神疾病的个体存在炎症生物标志物水平升高的迹象，但二者之间关联度的前瞻性证据有限。

而这项新的研究，为炎症在抑郁症中起到的作用提供了又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埃默里大学医学院行为免疫学项目主任、精神病学和行为科学教授安德鲁 米勒博士认为，" 这项工作增加了越来越多的数据，表明存在一种对治疗有独特反应的炎症型抑郁症，可能有一种独特的病理生理机制。"

而黄熙谋通过实践发现，" 对背部的膀胱经、臀部肌大腿外侧的胆经、大腿内侧的三阴经（肝经、肾经、脾经）的按摩疏通，能够有效缓解这部分抑郁青少年的身体不适症状，进而纾解他们的抑郁情绪 "。黄熙谋表示，这套 " 按摩疏通的手法 " 并不存在什么技术壁垒，只要通过适当的培训，家长们甚至可以自行为孩子进行疏通。

贴近一个正常人

那个高二的男生最后考上了中山大学。也正是因此，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家长带着孩子来求助于黄熙谋。但这个群体太大，需要帮助的孩子太多，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应付过来。黄熙谋说：" 这个很耗时间，如果给我三个这样的病人的话，我其他事情不用干了，对不对？"

为了帮助到更多受抑郁情绪困扰的青少年，黄熙谋开始在网络上进行科普，拍摄一些简短明了的视频，教家长怎么自行在家给孩子进行按摩疏通。他将这套手法总结为 " 一点二分三顺 "，先用拇指指腹对各部位进行垂直点压，后再沿着垂直于经络的方向进行分筋，把肌肉与筋膜拨松，最后顺着经络走向将其理顺。

2023 年 5 月 23 日，广州市越秀区开始将区内的 21 所学校作为试点，开展 " 推进中医循经按摩进家校 " 活动。在越秀区旧部前小学举行的启动活动中，黄熙谋现场对与会者进行了培训。部分家长在现场学习之后，回到家开始给孩子进行按摩。

黄熙谋在活动现场介绍中医循经按摩手法 / 图源：广州市越秀区小北路小学

后来，一位家长在反馈中写道：" 我的孩子就读小学一年级，从幼儿园到上小学这个过渡阶段，有时会出现身心的不适应而影响情绪的稳定和睡眠的质量；其次孩子平时热爱体育运动，运动后常有疲倦、肌肉酸痛的情况。针对孩子以上两点亚健康问题，我在家加强练习黄院长所教的阴阳循经按摩手法，日常给孩子进行按摩保健 …… 经过 4 个月的循经按摩，孩子目前已非常适应小学的学习生活，情绪稳定，睡眠充足，食欲佳，越来越热爱体育活动。"

而作为抑郁症患者的张小钦，也发现自己的生活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在身体逐渐 " 被打通 " 以后，她明确感受到，" 胸不怎么闷了 "。

停药以后，她的情绪不再是被药物控制的平淡状态。在那种状态中，她的喜怒哀乐都被抹平，就像吃一个冰淇淋的时候，她知道冰淇淋应该是甜的，但是她吃下去却发现尝不出来任何味道。但在最近，她开始找回她的情绪，被弟弟抢东西吃的时候、小猫跑掉的时候、画不出画来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愤怒和难过。

这是一个孩子重新 " 活 " 回来的时刻。她说，" 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我也会比较消极地想，如果我能够继续平平淡淡就好了。但是更多的感受的话，（我能感受到）我像一个正常的人，贴近（他们）了，这是我很开心的。"

找回情绪，也是一个孩子重新 " 活 " 回来的时刻 /《小欢喜》剧照

她之所以折返回来找我聊天，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想作出一个重要的补充：如果要采取手法按摩疏通的方式舒缓抑郁情绪，一定不可以在最严重的时候直接去做，而是要通过吃一段时间的药让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再做，然后慢慢地减少药物用量。直接停药可能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药物的话是不可以避免的，因为药物可以让你的情绪勉强稳定下来。但是这个（手法）的话也很重要，因为做了这个之后我能够一步一步慢慢减药下来。" 她说。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仍然是家长对孩子的照顾和关爱。在张小钦病情反复的时候，她的伯伯说，更多还是要让小孩感受到家人对她的疼爱，对她的关照，" 这样她才可能走出来 "。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小钦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值班主编 | 张来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