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持续运营是当下中国的博物馆、美术馆面临的最大挑战。本文以北京画院齐白石展、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等为例，试图探索博物馆、美术馆的可持续发展路径，提出博物馆、美术馆应将艺术与生活方式场景相融合，通过“共情场域”等多种方式创造文化认同，实现文化传承与经济效益的双向赋能，进而为博物馆、美术馆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合理支撑。
全球经济下行以及我国财政收入增速放缓是当下中国的博物馆、美术馆体系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在此背景下，虽然各地3万—5万平方米及以上的大型场馆基础建设仍如火如荼，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经济多年高速发展蔓延至文化领域的涟漪，诚然亦是公众对精神文化生活要求不断提升的结果。未来五年，如果不能走出经济发展能量不足的境遇，政府以及企业对美术馆建设的支持力度可能大幅减弱，项目资金来源将面临压力。因此，博物馆、美术馆乃至艺术空间如何调整运营模式、展览内容和形式，吸引更多观众，增收减支，建构一套可自我循环、可演进的“方法论”，以度过暂时的困境，迎接经济的回暖，成为最大的挑战。故而，本文试图探讨如何将艺术与生活方式场景相融合，增加观众感受的丰富度，建构共情场域，增强系统性消费，以品牌的号召力吸纳多方支持的可能性，进而提升社会影响力，促进城市文化生态的多元共生，为博物馆、美术馆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合理支撑。
一、共情场域的构建
共情场域（empathetic field）指通过叙事方式、空间设计及互动体验的建构，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与文化认同感。其核心在于将展览从“单向输出”转变为“双向对话”乃至“多维互动”。这一思考并非新话题，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在20世纪提出的“文化资本理论”为分析博物馆、美术馆转型提供了重要视角。在布尔迪厄看来，文化资本以三种形态存在：具体化状态（如个人的文化修养）、客观化状态（如艺术品、书籍等文化产品）和制度化状态（如学历、资格认证等）。传统的博物馆、美术馆主要关注客观化文化资本的积累与展示，而当代发展趋势则强调三种形态的相互转化与增值。通过建构共情场域，将艺术与生活方式场景相融合，实际上在创造一种新型的“体验式文化资本”，使观众在参与过程中于不知不觉间达成新的感悟与认知，从而达到审美能力和文化素养的提升。在此，笔者对多年策展实践中的思考、探索和经验进行了梳理。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不肯作神仙——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精品展”中的“白石来信”装置
首先，将展览情境化。2024年，北京画院在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推出的“不肯作神仙——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精品展”中，除了齐白石的作品，由空间艺术家冯羽主持设计的互动装置“白石来信”产生了多方面的共鸣和成果。其中，信笺的设计与老北京胡同中纸糊窗的窗棂结构及几何美感相呼应，让海外观众体验到齐白石晚年在北京胡同里居住时的文化场域。每封信里包含齐白石的小画、诗笺、印章及中英文祝福语，观众抽取信封后，能从中感受到东方水墨艺术的灵动与意蕴。展览还设置了“时光邮筒”，鼓励观众写回信与“白石老人”分享感受。观众参与“白石来信”和“时光邮筒”的互动，使个体审美体验升维为集体文化记忆的生产，促进了中美文化交流。当美国观众将“白石来信”嵌入本土社交网络，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中华文化“走出去”，构筑着中华文化与世界文化交流的桥梁。此展览虽然并非大型展览，但在春节期间参观者仍排起了长队，将共情穿越了国界。
其次，将空间复合化。具体到场馆空间设计上，不再仅是“白盒子”式的展示艺术作品的空间，而是融入多种功能的复合环境，这也就是所谓“共情场域”的建构。在美术馆的展厅及延伸空间中创造社交场景、生活场景、游戏场景、教育场景、表演场景等。所谓“社交场景”，就是吸引不同群体的参与，促进交流。馆方甚至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和线上平台，创建现实以及虚拟艺术场景，让更多的人参与到艺术讨论和分享中。所谓“生活场景”，就是美术馆可以展示艺术如何融入日常生活，通过设置模拟的生活场景，如客厅、餐厅、书房、卧室等，展示艺术作品在实际生活中的应用。衍生品商店和咖啡馆可以设计成特定的场景，如草地、树林、山谷等，并在其间设置艺术作品，使访客在购物和休息时也能感受到艺术的氛围。美术馆还可以设计区别于学校的、更加自主型的互动式教育场景，如儿童艺术工坊、艺术创作实验室等，鼓励观众参与艺术学习和创作，进而扩展到各类教育场景的设置，提供多样化的学习体验，满足不同年龄和背景的观众的需求。馆方还可以设置综合性的功能空间用于现场表演，如戏剧、舞蹈、音乐等，与视觉艺术形成互补。
“小鱼在乎——齐白石的生趣世界”展览现场
以“共情场域”为理念设计多场景、多种功能联动，成为当今场馆建设的新趋势。如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自建馆之初就致力于打造综合文化休闲空间，为观众提供集展览、学习、活动、剧场、文创、餐饮于一体的“一站式”服务。馆内的庭圆咖啡不仅可以提供饮食服务，还能让观众欣赏光影变化；公众餐厅能让观众品尝非遗美食，使观众在观展间隙休息和补充能量；衍生品店则提供各类与运河文化相关的文创产品，满足观众的购物需求，进一步加深观众对运河文化的印象，同时也加强了多元营销，提高项目营收。不仅如此，该馆还强化展览与文创的联动，北京画院与扬州大运河博物馆在2023年合作举办的“情有梦通——齐白石笔下的四季生机”展览，仅一个展览的销售总额就达140多万元。另外，“因运而生——大运河街肆印象”主题展览还采用“城市历史景观再现”的形式，通过一条100多米长的主街，将不同空间、不同时间的“运河故事”串联起来，借助商街引入真实业态。观众不仅可以在茶馆品茗、在戏台旁观看表演，还能买到大运河沿线的特色非遗小吃和工艺品，亲身体验“运河人家”的生活状态。博物馆内的“大明都水监之运河迷踪”是面向10—15岁青少年群体的互动解谜体验项目，参与者化身“都水使者”，在500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游历明代运河，通过游戏互动、解密通关完成特殊“任务”。密室的布置复原了监水司衙署、漕船舱室、扬州城等场景，将青少年从游戏带入虚拟的历史故事中，让他们在沉浸式体验中了解大运河历史沿革、水工科技等知识，将教育功能与娱乐性相结合，以青少年喜欢的方式实现教育目的。“水载文澜——大运塔公共艺术展”由吴洪亮、唐胜等策划，邀请了孙晓云、徐冰、隋建国、陈琦、林岗、冯羽、史金淞、郅敏、谭勋9位国内知名当代艺术家共同完成，将大运塔内外的空间联动，“以虚写实”，将当代艺术、公共艺术理念与历史、文脉进行了探索性融合。位于大运塔一层的灼灼鬖鬖咖啡厅，掩映在史金淞与郅敏的作品之中，与塔外的景致相融合，为游客提供了绝佳的拍照背景，吸引众多游客在参观展览后来此打卡，享受咖啡和甜品。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2024年接待观众超460万人次，平均每天带动人流约1.26万人次，暑期单日最高参观量达2.19万人次，成为带动城市文旅发展的典型案例。
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大运塔内景
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大运塔外景
再如即将在2026年建成开馆的苏州当代美术馆，位于苏州工业园区金鸡湖东面的CBD区域，由9个巧妙连接的独栋单体建筑构成，包括一个专门的展演空间，开拓了美术馆的功能，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其设计理念融合了苏州园林的精髓，形成了“一步一景”的园林式共情感，将多种场景融为一体。既呼应了湖光山色的自然生态，又结合了周边的商业娱乐设施，试图打造一个无边界的艺术空间，以文化“微中心”赋能城市生活与价值传播，非常值得期待。
苏州当代美术馆俯视图
还有些实例可以感受“共情场域”理念在细节上、使用方式上的延展能量。如上海外滩美术馆咖啡馆墙上的标语“展览已结束，生活已延伸”，巧妙传达了艺术应超越展览空间、融入日常生活的理念。这种转化不仅扩大了受众基础，也改变了前文提到的“文化资本”的积累方式——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参与，从专业鉴赏到生活体验。除了博物馆、美术馆，香港巴塞尔艺术展的“艺术酒吧”设计则展示了另一种边界渗透策略。其2025年展会特别打造了以湾仔街区为灵感的主题酒吧，将本地艺术家作品融入餐饮环境，使艺术欣赏与社交休闲无缝衔接。这种“场景融合”设计模糊了“观看艺术”与“度过闲暇”的界线，尤其吸引了那些传统美术馆难以触及的年轻群体和休闲型观众。酒吧外墙展示的街区艺术作品，既是对城市文化的致敬，也象征着艺术从封闭空间向公共领域的溢出。渗透性边界的艺术空间往往在“时间管理”上也更为灵活。与传统场馆严格的开放时间不同，社区美术馆常根据居民生活节奏调整运营时段，如延长晚间开放时间以适应上班族的需求；而艺术综合体则可能将部分区域（如艺术餐厅、花园）设计为全天候开放，使艺术空间成为城市生活的持续性背景而非阶段性目的地。这种时间弹性进一步强化了艺术与生活的融合体验。美国辛辛那提艺术博物馆则通过丰富的公共活动规划，将传统展览空间转变为动态的社会交往平台。“美术馆之夜”这种策略早已使得博物馆、美术馆成为城市夜生活的文化节点，模糊了艺术欣赏与休闲娱乐的界线。
通过以上的诸多方式，开放性的博物馆、美术馆在展示艺术品的功能之外，不仅创造了多维度、可互动的共情场域，增强了观众的参与感和体验感，同时也为艺术家和观众，乃至整个城市提供了一个交流和互动的平台。总体来看，首先，共情场域在重构场馆的物理与感知边界，将“白盒子”模式，即所谓中性、纯净、与外界隔绝的展示环境，转化为更具渗透性和多样性的空间形态。这种空间重构不仅是物理布局的改变，更是博物馆、美术馆与公众关系、艺术与社会连接方式的重新定义。这种渗透性既体现在建筑物理边界的模糊化，也表现为运营时间、受众群体和心理门槛的降低。传统博物馆、美术馆往往通过庄严的建筑形态、严格的参观动线和肃穆的室内氛围，无形中构建了文化阶序的象征性边界；新型美术馆则致力于打破这种区隔，创造更平等、更易接近的艺术体验环境。其次，强调其功能的多元复合性。传统场馆通常以展览空间为主导，辅以必要的服务设施；新型场馆则发展为集展览、教育、社交、餐饮、零售、休闲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文化综合体。这种复合不是简单的功能叠加，而是基于体验逻辑的有机整合，旨在满足当代观众对文化消费的多元期待。
二、“可持续发展”的方式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中明确指出，文化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和赋能者。对美术馆而言，可持续发展不仅包括文化多样性保护、社会包容性提升以及经济模式创新等广泛议题，如何在共情场域中实现多重价值的平衡，成为当下博物馆、美术馆面临的核心挑战。其中当然包括公益文化设施属性、品牌价值以及长期与短期利益的博弈。因此，利用好共情场域成为解决其中矛盾的重要手段。这不仅适用于大型艺术博物馆、美术馆，也涵盖小型美术馆，甚至社区美术空间。
上海博物馆古埃及文明展的奇喵夜活动 澎湃新闻 图
上海博物馆2024年推出的“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成为现象级案例。这次展览汇聚了来自埃及七家重要博物馆和萨卡拉地区的最新考古发现，共展出492组、788件古埃及文明的珍贵文物。展览分为两大板块：第一板块展示法老的国度、宇宙观、社会秩序等方面，第二板块关注萨卡拉的秘密、信仰实践、文化意义等。其核心在于自主策划基础上的立体化展览体系以及最大程度的共情场域构建。通过空间设计、叙事策略、互动体验与创新传播，建立观众与艺术的情感联结，展现出一种教科书级的多赢模式。除了将明星展品融入展厅，营造出颇具埃及氛围的场景，增强观众参与感，使观众停留时间延长40％，将场景能量放大。同时上博还打造了包括博物馆奇“喵”夜、“消失的法老”沉浸式体验项目、“上博号”主题游轮“从尼罗河到黄浦江”、“开往古埃及”2号线上博地铁专列、《埃及猫神庙》移动端小游戏等文旅体验新场景；与南京路步行街区、淮海中路—新天地街区、豫园商城等重点商圈联手，推出“一票享惠黄浦”等系列活动；开发研学教育服务和剧本游《萨卡拉的秘密——最后的猫神节》，并在淮海中路主街黄金地段合作开设埃及展文创快闪店等，强调文旅融合的溢出效应，跨界联动，拉动文旅消费。展览开幕首月，相关话题全网传播量突破12亿，仅小红书就超过1亿次曝光和超过81万互动量。截至2025年1月15日，展览收入超过3.55亿元，其中门票收入超1.83亿，文创收入1.7亿。馆方还延伸统计了文旅带动的效应，有3个“70％”特别值得关注：70％的观众是专门为此展来到上海，70％的观众来自外省及海外，70％的观众是40岁以下的年轻人。而且，外来观众平均到沪达3.59天，平均总消费4255.55元。可见，一个成功的展览可以为官方及城市带来何等的关注与经济的效能，而且这一效能不仅在馆内，更大的能量延展到了整个城市与地区。诚然，上海博物馆的成果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从2002年的“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到 2023年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英国国家美术馆珍藏展”，上博积累了丰厚的大展经验。尤其是“对话世界”文物艺术大展系列的品牌塑造，完成了其核心影响力的建构。当然，早在1976年，也有一个埃及主题展达到了这样的效能。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是通过“超级大展”（blockbuster exhibition）模式，将艺术史经典转化为大众文化事件。“图坦卡门的宝藏”展吸引超136万观众，开创博物馆商业化先河。其成功源于学术与大众的平衡这一策略，以高规格的文物配以通俗化的解读，将品牌化与全球叙事进行了完美结合。因此，多重能量因博物馆与美术馆的汇聚，也应和着派恩和吉尔摩提出的“体验经济理论”，为理解美术馆的功能拓展提供了另一重要视角。在体验经济框架下，消费者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商品或服务，而是追求难忘的参与体验和意义创造。美术馆正从传统的“艺术品展示机构”转型为“艺术体验设计者”，通过多元互动项目创造独特的文化体验价值。
上海博物馆“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文创产品
总体来看，传统依赖政府拨款或单一赞助的融资方式难以支持博物馆、美术馆的多元活动和设施需求，而过度商业化又可能损害文化机构的公益性和公信力。解决这一困境的关键是构建“多元收入结构”，通过创意增值服务开辟可持续的财务路径，在文化价值与经济活力间寻找动态平衡点。如从“艺术衍生品”的场域消费到品牌形成之后的线上拓展，成功的衍生品应超越简单纪念品，成为艺术理念的生活化延伸。另外，“会员制度”与“特别活动”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而“跨界合作”拓展了博物馆、美术馆的商业想象力，与商业品牌联名产品（如艺术主题家居系列）、场地租赁（如电影取景、时尚发布会）、内容授权（如数字图像库）等模式，在保持艺术主导权的前提下实现了“资源变现”。
如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就建立了一套较为完整的会员制度及理事会制度，可资参考。除了企业会员、个人会员之外，他们还特别推出学生会员、亲子会员。会员在有效期内，可每日免费观看UCCA多场馆展览各一次，还能使用专属会员快速通道，参与新展开幕预览酒会等专属活动，获赠展览免费兑换券、入会礼，享受UCCA公共项目活动等消费折扣，亲子会员还有专享福利。UCCA理事会设立了三个赞助层级，分别为尤伦斯艺术基金会理事会、UCCA国际委员会、UCCA青年赞助人。理事在任期内履行对基金会的监督职责，并对机构发展提供宝贵支持与建议。赞助制度分为企业赞助和个人赞助，企业赞助包括资金赞助和实物捐赠，企业既可为UCCA特殊项目提供支持，也可选择成为年度战略合作伙伴，享有UCCA发展部定制的企业福利，如树立企业形象、提高知名度、税收优惠等。UCCA早在2012年便建立了个人赞助群体，聚集了一批中国重量级藏家与艺术赞助人。个人赞助可通过年度捐款或为特殊项目提供资金等方式，支持UCCA机构日常运营和长期项目实施。不仅如此，UCCA还通过“UCCA Gala”等年度筹款活动筹措资金，企业可通过企业捐赠、席位捐赠、项目认购等形式参与。
当然，这类合作须建立严格的“品牌筛选”机制，艺委会在这一环节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来确保合作伙伴与馆方价值观相容，避免商业利益损害文化声誉。经济模式创新的底线是坚守博物馆、美术馆的“核心使命”，所有创收活动应直接或间接支持艺术展示、研究和教育等基本功能，而非反客为主。财务决策须平衡短期压力与长期发展，如适当补贴儿童教育等公益项目，维持机构的社会公信力。理想的多元化经济模式应使博物馆、美术馆既保持文化独立性，又具备财务自生能力，形成艺术价值与市场价值的良性循环。
结语
博物馆、美术馆作为文化发展的核心载体，其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不断推动着行业的变革，进而通过“共情场域”等多种方式创造文化认同。在全球化与在地化的张力中探索创新的可持续发展路径，实现文化传承与经济效益的双向赋能，成为文化生态的“永动机”。
（作者吴洪亮系北京画院院长，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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