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后,阳气极盛,万物华实,正是李子大量成熟的黄金时期。“夏至李子”的特意标出,非仅为数量之异,更暗含时令之精微与果品之优选。“以指爪破其皮,浆液可一吸而尽。此时色香味三者皆备,虽甘露醴泉不能及也。”清代农学家王逢辰所著《檇李谱》介绍了最佳食用方法。
农历五月,江南梅雨初歇,暑气渐蒸,正是李子缀满枝头的时节。回溯历史,这寻常的时令鲜果,在王朝的礼制中亦占有一席之地。明代宫廷,尤重“荐新”之礼,即按时令以四方新产敬献神明、供奉祖先、飨宴贵人。光禄寺、太常寺执掌此务,其物产清单在煌煌《大明会典》中班班可考。细览其“计送供荐品物”条目,五月所供,除却寻常桃子李子,赫然另列一项:“夏至李子五十斤”。

《大明会典》 “计送供荐品物”条目,五月所供,除却寻常桃子李子,赫然另列一项:“夏至李子五十斤”。
嘉禾故郡,名李渊薮
江南佳果繁盛,而槜李(zu l)独以其悠远历史与卓异风味,在方志典籍中留下清芬。王寿增补《古禾杂识》中记载一枚果子值百文。晚清时,贵的果“每斤总须番银一饼”,也有人往往争不着,空手而归。近代果树学著作《果树学泛论》(1948年)有载:“李,广东福建均有栽培,浙江之槜李,自古著名,主要栽培为桐乡之屠甸寺与嘉兴之新篁镇,年额可达万余元。”寥寥数语,点出李子产区与经济价值。文学大家丰子恺先生在《辞缘缘堂》中,以更富生活气息的笔触,勾勒了槜李在乡野市井的流动:“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这走街串巷的“桐乡醉李”,正是槜李在民间亲切的别称。

槜李
槜李,也写“醉李”“檇李”。槜李之名,渊源极古,直溯春秋。嘉兴西南,曾有一座名为“檇李”的古城池。定公十四年五月,“于越败吴于檇李。”这便是著名的“檇李之战”,吴王阖闾在此役中负伤身亡,夫差由此登上历史舞台。地名“檇李”,无疑昭示此地与这种佳果的深刻关联。然而,自秦汉以至隋唐,关于槜李作为具体果品的文献记载却如凤毛麟角。直至南宋,张尧同《嘉禾百咏》中咏“檇李城”一诗,方有了明确指认:“地近槜李墟,有城号檇李。……地产佳李,檇李之名。”自此,“槜李”作为一种具有鲜明地域特征和卓越品质的李子品种,才在文献中清晰起来,成为江南风物志中不可或缺的一页。
二、文人咏叹与隐逸之憾
明清两代,江南文风鼎盛,士绅雅好园林、精于品味,槜李作为本土珍果,自然成为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明人笔下,可见对其风姿的描绘:“绕槛植檇李千株,开花如晴雪,垂实似冰桃。”(《太平寺沸雷轩碑记》)花开时节,千树堆雪,清雅绝尘;结实之际,累累如冰雕玉琢的仙桃,其清丽脱俗之态跃然纸上。

然而,槜李虽得文人雅士推重,誉为“江南名果之冠”,其声名却远未如荔枝。究其根源,一则在于其自身特性娇贵,对水土、技艺要求极高,难以广泛引种;二则受制于彼时落后的种植、储运条件。古人运输慢,李子去远方只能放生李。贮竹器中,护以蕉叶,取其凉爽耐久,可六七日不坏。槜李的最佳赏味期极短,长途跋涉极易败坏,只能作为“生李”外运,风味大打折扣。故其光华,多囿于江南一隅,成为深巷佳酿般的“隐逸之珍”。
秘辛、劫难与守护
李树的种植有农书记载,先后有两位嘉兴文人出版《槜李谱》。一位是清代嘉兴新篁王逢辰,在咸丰年间写了《槜李谱》,另一位是桐乡高桥人定居屠甸的朱梦仙,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出了《槜李谱》。槜李的种植,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巧技。果农欲使槜李多结果、结好果,需行“混植”之法。即在槜李园中,间种一定比例的黄果李或石灰李等其它李树品种。异种李树的花粉,能显著提高槜李的坐果率。

枝头槜李,未成熟时的颜色。
然而,佳果天成,亦多劫难。槜李结实后,需勤加灌溉滋养。待到临近成熟,满园朱红将透未透之际,则成为飞鸟觊觎的盛宴。史载:“临熟时又须驱逐群鸟,否则要把果子食尽乃罢。”驱鸟护果,成为果农(尤其是古时寺庙中负责果园的僧人)最紧要也最辛劳的职责。旧时文献更记有一桩因槜李而起的冤案:某寺中负责果园的俗吏,在槜李成熟期竟将果园封锁,导致无人看护,群鸟趁机将果实啄食殆尽。官吏不明就里,反疑心僧人监守自盗,竟对僧人施以严酷笞杖。僧人悲愤之下,竟欲将世代培育的槜李果树悉数砍伐。清初大儒朱彝尊在其名篇《檇李赋》的序言中,痛心疾首地记录了这一事件:“近苦官吏需索,寺僧多伐去之,将来虑无存矣!”寥寥数语,道尽了珍果因美味而招致的祸端——“怀璧其罪”。官吏的贪婪需索与颟顸无知,几乎令这千年名种毁于一旦。

熟果
至今,守护槜李的传统仍在延续。嘉兴植物园中的果树从开花期开始就笼着绿纱网。每到果熟时节,果农便如古寺僧人一般,每日清晨即入园巡视。他们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颗果实的变化:只有当果皮上透出标志性的、如洒朱砂般的殷红斑晕,方是采摘的绝佳时机。
李子的奇妙特殊之处
清代农学家王逢辰所著《檇李谱》,是研究槜李最珍贵的专书,其中对槜李的鉴别、食用之法(点击可看视频),描述得极为精到传神:
“如其红晕明透、颜色鲜润,即取布巾雪去白粉,以指爪破其皮,浆液可一吸而尽。此时色香味三者皆备,虽甘露醴泉不能及也。”

挤出果汁的食用方法

吸食法
此绝非溢美之词。槜李熟了,轻轻揉搓,其果肉尽数化为甘冽馥郁的浆汁,整颗果实宛如一枚以薄薄红皮精心包裹的“琼浆玉液囊”。用指尖轻轻掐破果皮,凑近一吸,那冰凉、醇厚、甜蜜的汁液便瞬间充盈口腔,只余果皮与果核在手。(“圆整者之饱满一吸可尽、惟存皮核也。皮带微酸,核上有金丝缕缕粘而不脱”)此等妙境,非亲尝者不能体会。

金色果肉
故而李子真假易辨,熟而无浆者,绝非真槜李。其果形亦有讲究,以圆整中略带微扁者为上品,饱满丰盈,一吸而尽。更奇妙者,有些槜李的果蒂底部,天然生有细小的凹痕,宛若美人指甲掐过,故有“闻说西施曾一掐”的美丽传说,为这珍果平添一份旖旎风情。
在清代,槜李已按大小分级论价。《檇李谱》载:“大者每斤约计八颗,中者每斤约计十颗,小者每斤约计十二颗。”时至今日,因品种优化或疏果管理,可以做得更好,每斤六颗的硕大槜李亦非难事。然其“嘉果”地位未变,价格始终高昂。旧时,本地寻常百姓反不易得享此味,多用于馈赠远方亲朋贵友,以表珍重。
古地新枝:桃园村的槜李今生
斗转星移,昔日槜李的核心产区——桐乡屠甸寺、嘉兴新篁镇——其地名或存或变,但槜李的血脉仍在延续。晚清时期,嘉兴槜李“李以净相寺为最,前人所称徐园,潘园本,皆檇李种也。今石门桐乡亦往往有之,而海盐之澉浦山中,种并不绝。吾邑如梅里、竹里之邻近乡村,各有种其树者。”现今日槜李的主产地,仍在嘉兴。桐乡桃园村是其中翘楚。此地名亦承载着历史的印记:桃园村在解放前隶属槜李乡。建国初期,为桃园乡桃园村。追溯地名渊源,元代《至元嘉禾志》即载:“槜李城,在县(指嘉兴县)南四十五里,高二丈,厚一丈五尺,后废。”春秋古槜李城虽早已湮灭于黄土,其名却顽强地附着于这片土地之上,足见“槜李”二字在此地历史文化中的核心地位。

采摘工具
夏至前后,亲历其境者,更能体会这份风物的珍贵与采摘的意趣。走进桃园村,目之所及却是连绵成片的槜李树,枝头沉甸甸挂满或青或紫的果实。采摘,是一门需要技巧与耐心的手艺。并非所有熟李都触手可及,那些悬于高枝、沐浴阳光而紫晕深透的甜美,需借助一种传统的工具——长长的青竹竿。村中家家户户皆可见此“帮手”。采摘时,需屏息凝神,看准那紫红诱人的目标,将竿头特制的网兜或窠巢轻轻怼住果子底部,手腕巧妙一旋。
“咚——”
一声轻响,熟透的李子应声落入窠巢。这落果的动静其实极轻,在心中却往往激起巨大的回响——那是收获的满足与成功的雀跃。有时成功来得太过迅捷,人还举着高竿兀自发怔,沉浸在瞬间的喜悦里,旁人一句“好啦!”才回过神。
作为桐乡人,我觉得世间李子的至味,莫过于一枚家乡的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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