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自在食

特约撰稿 | 欧阳应霁

 

绘画/摄影 | 欧阳应霁

经常有人问我，欧阳，你的comfort food是什么？

Comfort food？脑海中马上快速搜画，就像电影中主角灵魂出窍之前的一连串镜头密集剪接，是的，临走之前最最牵肠挂肚要吃的，都应该就是这辈子从小吃大的comfort food吧，吃了就得到安息，所谓死而无憾。

在香港长大的我的comfort food 如下：鱼肉烧卖加麻酱甜酱和辣油，花生酱馅西多士配糖浆和厚切牛油，燶边半肥瘦叉烧煎双蛋饭加姜葱油，足料膶肠腊肉腊鸭肶煲仔饭加劲多葱花，牛筋河粉或者猪手捞粗蛋面加余均益辣椒酱，虾酱蒸五花腩肉配两碗白饭，花生糯米麦粥，腊鸭头菜干粥，章鱼花生眉豆鸡脚汤，福建薄饼，潮州芋泥，猪油芝麻汤圆，番薯糖水超多姜，西洋菜馅上海云吞，印度尼西亚猪肉沙嗲配Emping豆饼，槟城黑刺榴莲，日系便利店鸡蛋色拉酱三文治，原板马粪海胆配有明烧海苔伴饭⋯⋯ 深情厚爱不能尽录，排队慢慢吃一遍，已经足够时间可以轮回转世。

然后我发觉comfort food这个叫法，目前没有一个满意的中译—— 舒心？惬意？念念？有句广东俗语倒是这样说：「辛苦搵嚟自在食」，自在食，就是comfort food的精神境界吧！

自在，是家里长辈对我们自小灌输的做人目标：人一世，物一世，衣食住行，都是求一个舒服自在。

长辈千叮万嘱，千万别花时间搞排场，亦无谓执着循规蹈矩，八字真言练精学懒贪威识食，一切放轻松，用现在的说法是身体都知道。晚晚正装端着去吃米芝莲黑珍珠两星三星，席间大方得体各种礼仪应对，年轻时期精神够体力好乐此不疲，现在即使还未活明白但也不想（这样）活下去了。

出门在外吃喝终日，为了给人家面子和留给自己一点点面子，很难放松的吃，更难直率的评价，所有的理解和体谅变成有口难言，踩雷自己知，所以现在的理想饮食生活是争取回家吃饭，想吃的要不就尽量折腾自己做，要不就凭经验凭直觉严选不见经传无人打卡的街坊食肆，以绝对负担得起的价钱换取满意口味和良心服务，然后开心埋单—— 即使香港餐饮业界近年在大环境的急剧变化下备受各种打击，一鸡死一鸡鸣，世界难捞也还是有人顶硬上，捱到最后继续为人民服务的，果然就是各种规模各种形态各种迭代的茶餐厅。

坐上清晨六点十五分的第一班车，从我住的离岛小区出发几经接驳，七点左右我准时到达位处九龙的荔枝角工厂区。回到工作室开工之前我习惯先上健身房。各种拉筋，举重，跑步的个多小时训练期间，我神清气爽，思路敏捷，不断不断反复反复想的是，待会早餐吃什么？

工厂区的早餐并没有太多选择也有很多选择，就是各种年代感各种规模大小的茶餐厅。有属于上上一代的简陋的茶水档，有单打独斗的最多只有三、四十个座位的小铺，有连锁品牌的能够容纳一、二百人的店堂。但无论如何，提供的吃食款式都大同小异，各种早餐常餐ABCD组合，中西口味合璧：煎蛋炒蛋、肠仔、火腿、猪牛鸡扒、沙嗲牛肉、雪菜肉丝，方便面米粉通心粉，喝的就是热的冻的奶茶咖啡柠檬茶或水—— 市民大众晨早赶着上班上学，要吃早餐的话除了在家里匆匆吃，在便利店急急买，能有那么十来二十分钟时间在茶餐厅吃点什么，即使是千篇一律，竟也是种依赖和寄托。至于更有闲在平日起早去饮茶食点心的，以上年纪的退休人士居多。

当然以经营用心程度和厨房对食材选择食物烹调标准来说，茶餐厅也肯定是有档次之分的。我常去的一家叫「好好运」，一个土得大声念出来也会失笑的店名——— 「我在好好运等你」，既好彩头又讨喜。「好好运」的热卖名物是沙嗲牛肉，跟方便面是绝配，但一大清早这么重口味我是受不了，所以几经尝试我的标准配搭是雪菜肉丝干拌米粉配炒滑蛋和两大片煎得香脆的红肠，喝的当然是热奶茶，偶尔「健康」一点会点热柠檬水，套餐盛惠港币52元，收的算是同区茶餐厅一个中上价钱，但以用料烹调和服务来说，就是吃得舒服自在满意。

在茶餐厅用餐其实吃的也是一种环境氛围，当中有小区人情街坊默契，一个眼神一声招呼。贪新也好，念旧也罢，有时热闹有时冷落，一切都恰如其分点到即止，刚刚好。我天生好奇八卦，倒是常常在茶餐厅竖起耳朵「偷听」周围各种食客对话各种自言自语，又是另一番风景和收获。

所以每天七点半准时开始营业的「好好运」，早午高峰期门外都有人龙。对于「打自己工」的我，总能够避开繁忙时间，在晨早、午后，以致傍晚五点打烊前，都会经常帮衬。早餐是不变的虔诚的选择，中午会来一份煎双蛋沙嗲牛肉饭或者炒蛋煎猪扒意粉配黑椒汁。而在下午四点过后客流开始稀疏，繁嚣混杂的工厂区竟然弥漫一种小资产阶级的慵懒，我会在这里放肆的order加了很多糖浆的西多士，咸牛肉煎蛋三文治烘底，甚至是生炸鸡腿配薯条，再配喝了晚上可能睡不着觉的热奶茶—— 好让一个完整的工作日来个顿号，小休过后继续回工作室，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左右，再来盘旋晚饭如何。

晚饭争取回家自己做自己吃，但一周也少不免有一两回在外用餐。荔枝角工厂区的打工仔下班后，晚上倒有另一些族群活动：玩音乐的、跳舞的、健身的，各种培训上课的，所以对晚餐餐饮需求还是有的。说实在，这里的粤菜、日料、西班牙意大利菜以至私房菜我都无感，千挑万拣只有一家有茶餐厅规模兼大排挡风格的食肆可以一吃。

有别于「好好运」是本地人昵称「茶记」的茶餐厅基本款，这间叫做「翠豪园」的实际已经是具备大排档的「魂」，提供完整的粤菜小炒以至海鲜菜式。通常我两人「撑枱脚」晚餐，以至招朋唤友七八人，点的菜是蒸一条马友鱼或三刀，椒盐酥炸九肚鱼或者鲜鱿，鲜肉做的咕噜肉和用雪藏肉做的价钱不一样，明显好吃很多。下饭菜土鱿蒸肉饼还不错，三色蒸水蛋都嫌鸡蛋蒸得不够滑嫩，豉椒排骨配煎米粉，米粉略嫌太油，换了干烧伊面有我最喜爱的草菇倒是很出色——

身边同枱的老友们都在兴高采烈一边吃饭聊天一边喝啤酒，我除了乐在其中也继续留意进进出出的客人长什么样子，（估计）做什么职业，点什么菜，聊什么话题⋯⋯ 老话说「同枱食饭，各自修行」，我实在多事的都对人间世上的各种修到修不到的都感兴趣—— 餐桌就是一种浓缩一个聚焦，茶餐厅大排档的具体而微当然就是香港的一面镜。

众所周知，香港本地的真正意义的位于街角路边的「大排档」原型早就不再发牌不予续牌，都得迁入临街或楼上的室内经营。而各种规模形态的无论是「冰室」、「冰厅」、「茶餐厅」都是一路在结业也一路在开张。「茶餐厅」无论作为一种生意经营，一个文化符号以至一种身份认同，从香港本土到中国内地以致世界各地一路开开关关，也的确是一件事也就那么一回事。

对我这些既怕喧哗热闹又耐不住孤独寂寞的人来说，挑好时间约对了人，最重要是选好了大排档或者茶餐厅，提早订到了位，那就是对「自在食」的保证，是一种日常的冀盼。

离开平日工作的熟悉的街区，三五好友饭聚常常会选择一些位处市政综合大楼的熟食中心。这个把菜市场图书馆体育活动中心六神合体的「怪物」，通常会留出一层半层作为食肆，把之前在附近小区有一定经营历史和经验的大排档和茶餐厅招揽进来。当年在北角渣华道街市的「东宝小馆」以破格创新的港式大排档菜式上位：椒盐田鸡、墨汁墨鱼丸、咖喱水鱼、XO酱黄喉小炒、隔水蒸濑尿虾—— 都是有卖相有话题的菜式。加上穿着独特手写菜单书法自成体系的老板，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喝啤酒用的青花「战斗碗」，闻歌起哄的来自五湖四海的食客⋯⋯ 混搭叛逆，大胆放肆，构成一时无两的最能代表香港市井饮食风俗的一个朝圣地。我也忘了多少次把国内外友人刻意带到「东宝」作亲身体验，不用开口解释也认定「This is Hong Kong」这就是香港。

SARS疫情期间，「东宝小馆」迁离街市熟食中心原生态，转至湾仔一商业大厦继续经营。我也一直再没有光顾，恐怕是潜意识想保留一种原始的本地饮食记忆。想不到这种熟食中心场景氛围竟也成为情结，近年频频光顾的是在港岛坚尼地城士美菲路街市熟食中心的两家紧挨着的店，一是专售清汤牛腩煲的「顺景食店」，一是专售海南椰子鸡煲和花雕鸡煲的「利隆火锅食店」。这两间各有标榜主打菜式的店是熟食中心全场的焦点，周末假日不预订都休想能插针落脚，各自提供的火锅菜式胜在选料，「顺景」的牛腩、手切骟牯牛肉、牛舌、猪肝，都是上乘之选，「利隆」的椰子鸡煲是必点的同时还有田鸡煲和水鱼煲的选择。这两家既是亲近邻居又是生意竞争对手的店，简直就是命运共同体，我就常常被「分配」到一个巧妙位置，正正坐在两家店出菜口的中间区域：这天吃的是顺景的清汤牛腩煲加手打鲮鱼丸，改天吃的是利隆的椰子鸡煲加炸鱼皮，吃着吃着也忘了待会埋单要付给那一家的老板—— 一边吃我也继续一边好奇，究竟他们私下是否有来往沟通还是同行如敌国竞争个你死我活？毕竟在当今艰难时势，同坐一条船还是得互相保，粤语有云「烂船都有三斤钉」，有实力有韧力的哪怕如何卑微也就是要努力存活着，成就不了江湖传奇也不能让自己和街坊丢脸。

从「好好运」到「顺景」到「利隆」，再一次确认香港的茶餐厅大排档取名从来都是那么简单直接，那么good will，充满良好愿望。也有更更明目张胆的最近十分火爆的一家港式烧腊专门店，直接就叫做「发达叉烧」，无论是店家自己先发达还是让顾客吃了都纷纷发达起来，反正就是恭喜发财的初心本意。那天刚巧在湾仔开会我还特意在正午12时开铺前赶去「发达叉烧」门口排长龙，成为第一批进店的食客、点了招牌的煎双蛋半肥瘦叉烧饭，加了一条鲜鹅肝润肠，白饭也加了10块钱改成了猪油捞饭—— 这种我们称作「烧腊铺」的店，近年不断更新迭代，竞争白热化，与粥粉面店，茶餐厅，大排档齐上齐落，依然是香港庶民日常饮食的基本内容和深层结构。

但求一路顺景，辛苦搵嚟，还是要自在食。